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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第六種羞恥(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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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第六種羞恥(14)

盡管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都有著超脫於物質本身的力量,然而,毋庸置疑的事實是,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都必然依托於物質而生。

任何畫作都需要畫布與顏料相配合。

相對來說,畫布是很易得的,顏料——或者說能顯現在畫布上的那些高妙色彩,卻往往很珍惜,並且從茹毛飲血的遠古一直珍惜到了航天登月的現代。很多人對顏料的價格有著嚴重的誤解,無非是因為本身並不畫畫,因此既不了解顏料色調之間的偏差,也不了解真正作畫的人對顏料的用量。

拉斐爾的工作室裏充斥著古怪的臭氣。那是無數種礦物、屍體和化學反應所產生的氣味。存在得如此之久,浸淫得如此之深,以至於只有時光才能使它們散盡。

“很多年之後,”瑪格麗塔告訴拉斐爾,“顏料會變得廉價。工業化可以合成很多種顏色,制造很多種效果。在那個時候,能鋪滿整張畫布的朱紅色比等量的清泉水還要便宜。”

拉斐爾伸向朱紅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滯,隨即優雅地收了回來。他問:“工業化是什麽?”

“……”瑪格麗塔陷入沈思。

他思索著能不能在千字以內解釋完這一詞匯所代表的整個流程以及其內在含義,最終決定使用修辭手段。他慎重地解釋道:“工業化,就是所有東西都有次等的廉價替代品。”

拉斐爾皺起眉頭:“包括人?”

“……”瑪格麗塔又一次陷入沈思。

“包括人。”他決定。

這個在任何時候都以微笑示人的畫家臉上終於流露出輕微的排斥和厭惡來。他說:“那真是太遺憾,也太可悲了。”

“我以為你會問是否包括神。”瑪格麗塔說。

“那並不是一個需要詢問才能得出結論的問題。”拉斐爾說,筆尖接觸畫紙,發出穩定規律的沙沙聲,“那是連我也能輕易看到的未來。”

瑪格麗塔笑了。

“連你?”他說,語意後無疑藏著很多句子。

你?拉斐爾·桑西?這個名字也能用這麽輕蔑的口吻說出嗎,也能用在如此不屑的句式中嗎?你狂妄到在繪制神靈時使用人的面孔,還不是隨便的某個大人物,只是你出身卑微的情人;你看到行走在地上的神,第一時間生出情欲而非跪地膜拜。拉斐爾·桑西,確鑿無疑地是虔誠的信徒……然而與此同時又傲慢到連神也不放在眼中。

大抵這樣的信徒才是真正的信徒吧,瑪格麗塔如此猜測。信奉的並非是經書和教規,而是真正的“道理”;跪拜的並非是人偶和力量,而是真正的“神靈”。

可愛。

……而且這做派如此熟悉,幾如故鄉。

“連我。”拉斐爾溫柔地說,“我只是一個畫畫的匠人而已,親愛的,除此之外,我並沒有突出的智慧和特長。而你所說的那些未來,肯定不是我能隨意評判的東西。”

“你才剛剛隨意評判過呢。”

“那個只是說說嘛。”拉斐爾在唇珠前豎起食指,一點黑灰隨之灑落在他鮮潤的唇邊,“說說而已,算什麽評判?不算的,不算的。”

然而,在他如草葉低垂般柔和的微笑裏,某種極其堅韌、狂風暴火都無法摧折的意志,某種獨屬於人類卻又太接近神靈的精神悄然浮顯。

……同畫布上的輪廓一樣,尚且還是未完成的作品。

拉斐爾會完成的。

那當然是註定的事情。

瑪格麗塔朝拉斐爾招手。“來。”他輕聲說,“我給你看點東西。”

拉斐爾望著她,眼瞳一動也不動。然而他眼中的微光卻輕緩地晃動著,如同一捧被掬在手中的泉水,不間斷地從指縫間流瀉出去。

其實很難解讀出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那並不是因為拉斐爾的想法太過覆雜,而是因為拉斐爾的心境——他的心靈流淌在自然與萬物之中,從不刻意地關註自我亦或者他人,於是反而能夠捕捉到最為精微的細枝末節。

“我不得不拒絕這項提議……親愛的瑪格麗塔,無論你想向我展示什麽,我還不能去看。”拉斐爾說,“此刻我所見的你對我來說已經足夠。甚至已經太多了。”

瑪麗格塔沈默著。

他推開畫架,木頭砸落在地,鉛筆屑四散飛揚,又被油料黏著捕捉。朱紅色蛇一般蜿蜒著,在畫布上爬出一條長痕;奢華的紫色游過來,刺入朱紅,仿佛紅蛇中生長出淤青的血管。

拉斐爾著迷地凝視著那些色調,眼珠攀援長蛇,直到一雙溫熱的、近似於人類的手鉗住他的臉龐,將他的頭顱扭轉過來。瑪格麗塔捧著他的腦袋,仿佛捧著一盤不斷彈跳、隨時可能從盤中滑落出去的布丁。

這讓拉斐爾前所未有地理解自己的渺小。真正的,絕對是切身體會的理解。

他在自我的渺小中恐懼得思緒空白,可就算是在這種時候,“她”那強烈的存在感——就像哪怕不擡頭去看也能感受到太陽的滾燙熱度,因為灼燙的熱量在他的眼球上翻滾——炸開成無數種不可理喻的、無可名狀的、無法形容的、絕對不存在的……

“色彩。”拉斐爾哽咽著,喃喃地說。

他吞咽著溶解的血肉,竭盡全力地在瘋狂的邊緣掙紮,痛苦地摸索著那根正緩慢崩裂的理智之弦,即使如此,他也要張開嘴:“您是多麽、多麽完美的……色彩、啊……”

那團曼妙的彩色靠過來,吮咽他的嘴唇,咀嚼他的舌頭。

拉斐爾並不知曉此事件發展到何等地步。他懷著好奇向前,卻並未真正地“體會”到什麽。感官出奇的朦朧,仿佛透過雨幕看到很遙遠處的殿堂,連輪廓胡亂地粘連在一起。

這難道是一場夢嗎?

入夢前他又在做什麽呢,想到這裏,一種熟悉湧了上來,因此他認為應當是在畫畫。記不清具體是在畫什麽,因此大約是在思考習作的內容,還未真正地落筆。

畢竟他是只要落筆就一定清楚地記得自己畫了什麽的。

在這忘乎所有的昏沈中,拉斐爾依然感覺到奇特的溫暖。那其實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溫暖,不,遠遠不是,他只是……在所有的形容中,選擇了最為接近的那個。

這種時候也許該來點兒酒,他想,有點渴望把自己灌醉,醉到連這點虛無縹緲的溫暖之意都消失才好。這點殘溫令他有了一點小小的脆弱,有何原因呢?

他模糊地回憶起某個窈窕的側影。

她是誰?某個求而不得的戀人,亦或者別的?

拉斐爾疲倦地翻了個身,或者做了類似於此的動作,不管他是否能做出這個動作,諸如此類什麽的。而後一陣尖銳的、酸利的疼痛刺入腦中,他忽然驚醒過來,惶然地睜開眼睛,張開嘴——

一條細長柔軟的東西從他的喉嚨裏縮走,在爬出他的口腔前滑膩地刮過他擡起的舌尖。

瑪格麗塔的面孔向後退開了,光芒像是突然醒悟過來似的,匆匆忙忙地填補了空白。那雙托著拉斐爾腦袋的手也滑落下來,綢帶一樣,軟綿綿地環在拉斐爾的後頸。

“……親愛的?”拉斐爾不太確定地開口。

瑪格麗塔並未回覆。他緩慢地撫摸拉斐爾的脖頸,又松開手,朝拉斐爾露出一個微笑。

“你真是熱情,拉斐爾。”她說,“把畫架都弄倒了。”

拉斐爾游移不定的神智忽然被拽了回來。他註意到瑪格麗塔的紅唇泛著濕潤的水光,仿佛清晨時分沾染著露水的紅色漿果;他還註意到瑪格麗塔的長發半散,淩亂地四處鼓起,仿佛有人將手指插入其中並且胡亂地揉弄過。

隨著這些細節逐漸被他覺察,數分鐘前所發生的事情也逐一浮現了出來。蒼白的皮膚慢慢染上緋紅……用力過猛而爆出的青筋……那是一個如夢似幻的吻。是的。就是那個。

過於激烈以至於產生無法呼吸的、死亡降臨般的錯覺。

就是那種程度的吻。

然而,拉斐爾知道他並不那樣去吻。他不缺乏激情,也不討厭親昵,他就只是,不習慣,也從不那樣去吻。

瑪格麗塔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令拉斐爾輕微地有些想笑。他心說難道你不該假裝羞怯麽?扮演一個垂憐人類的聖靈?

盡管一個吻遠遠不值得羞怯……天啊,即使是他也不會因為親密的舉止羞怯。使他面紅耳赤、心跳加速的一直都是他心中滿脹的情感。

此刻在他心中充斥的是另一種情感。

他忍不住去想,為什麽他對那個吻的記憶和感觸會如此真實呢,既然他本人從未有過這種體驗,那麽這些東西應當是被灌輸進來的吧。

既然是被灌輸的,那麽它們又是從哪裏來的呢,是她隨意地從某對愛侶那裏揀來的,還是她從過去的經驗中挑來的呢;假若是她從過去中挑來的,那麽那時有幸得她一吻的人又是誰,有什麽樣的美貌,又有什麽樣的才華;可曾在歷史中留下痕跡,留下的是濃墨重彩的烙印,還是輕描淡寫的一筆。

他看著瑪格麗塔的眼睛。水光淋漓的大眼睛,叫拉斐爾心中甜蜜得很,又酸痛得很。

仿佛整個心臟都被攥在她的手中了,而她本人甚至沒有意識到,只是漫不經心地一時松開、一時捏緊——她是知道他的心在她手中的,她不知道的是這顆心有多脆弱,也不知道她該為他的恐懼負多大的責任。

她不會負一點責任!

可拉斐爾忍不住要為她說話。但凡你愛上了一個什麽人,哪怕有千萬般的不好,也總是要為對方說話的。

她想不到那種事情。疼痛啊,死亡啊,責任啊……拉斐爾對自己說,繆斯怎麽會想自己應當對被她所打動的人負責呢?負得過來嗎?又憑什麽要負呢?

人應當為自己負責。

拉斐爾決心為自己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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